风推疏影離

观音在远远的山上,罂粟在罂粟的田里。

     “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,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,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,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……”
     下了戏,散了场,霸王便不再是霸王。
     卸下蝶钗宫衣,褪去朱砂粉墨,虞姬却依然是虞姬。

     扮演霸王的生角叫小石头,艺名段小楼;扮演虞姬的旦角叫小豆子,艺名程蝶衣。小石头是戏班里的大师兄,小豆子初入门时,只有小石头对他最好。受到同屋的其他孩子们冷嘲热讽时,师兄会训斥他们替他打抱不平;忍痛练苦功时,师兄宁可顶着师父责罚也会悄悄帮他偷工减料;唱错了词被师父打手心,师兄会心疼地为他整理伤口;逃跑后折回挨师父的打,师兄会发狂般地不顾尊卑拿刀跟师父拼命……小豆子是依赖师兄的,两个孩子就这么相互依存着跟着师父学戏。自逃跑去看了那场《霸王别姬》,小豆子的痴迷便开始了。

     “小尼姑年芳二八,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,我本是男儿郎,又不是女娇娥……”

     “我本是男儿郎,又不是女娇娥。”
    《思凡》里小豆子永远都唱不对的一句,在他的意识里,戏就是生活,所以他就算一遍又一遍地挨师父的打,也不愿说自己是女娇娥。可是,当师兄拿着炙热的烟嘴去烫自己时,小豆子两眼放空,突然就好似悟出了什么,起身,边走边念:
     “小尼姑年芳二八,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,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,为何腰系黄绦,身披直綞,见人家夫妻们洒落,一对对着锦穿罗,不由人心急似火,奴把袈裟扯破。”
     整段下来,有板有眼,再没有出过错。从此,便人戏不分了。

     第一次登台演《霸王别姬》,是在太监张公公的府上。小石头扮的楚霸王,小豆子演的虞姬,初次登台,便惊艳四座。内心阴暗扭曲的张公公看上了相貌清秀的小豆子,受尽万般屈辱折磨后,小豆子黯然伤神地走出了张公公的府邸,身后的小石头不知所措。

     两人第二次登台演《霸王别姬》,是许多年后,那时已经没有小豆子和小石头了,人人所知的是段小楼段老板,和程蝶衣程老板。像小时候那样,蝶衣细细地为师兄画眉勾眼。台上生死离别,台下满堂喝彩。

     “独你程老板的虞姬。快入纯青之境。有那么一二刻,袁某也恍惚起来,疑为虞姬转世再现了。”一直觉得,最懂蝶衣的,是袁世卿。

     华灯璀璨,幔莫落前。
     痴梦已千年。

     “师哥,就这样陪我唱一辈子戏吧。”
     “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么。”
     “不行!说好是一辈子,少一年,一个月,一天,一个时辰,都不算一辈子!” 
     程蝶衣以为,他可以和他的师兄唱一辈子的戏,然而,他们之间突然就多了一个人,一个女人,花满楼的花魁,段小楼的相好,菊仙。
     第三次唱《霸王别姬》,菊仙就坐在台下看着。戏还未落幕,她便跑去拿出所有值钱东西给自己赎了身,抱着几件衣衫,赤着双脚,来到段小楼门前。程蝶衣不喜欢菊仙,他厌恶这个抢走他师兄的女人。仿佛就像失去了全世界。在袁世卿那里,蝶衣找到了小时候师兄喜欢的那把剑,心心念念许久,终于找到。他带着这把剑去找师兄,但是他的师兄却已经不在意了。于是,万念俱灰,狠下心,一刀两断。

     从此,霸王是假霸王,虞姬是真虞姬。

     等到下一次同台唱《霸王别姬》,又过了许久,期间发生了很多事,比如蝶衣开始唱一个人的《贵妃醉酒》,比如小楼冲撞日本人被抓,比如蝶衣为了救他去给日本人唱了《游园惊梦》,比如两人的师父去世,直到日本人投降。蝶衣开始吸食鸦片,浑浑噩噩度日。精神恍惚时,他总是会拿着笔,给袁世卿勾勒出楚霸王的妆容。他是虞姬啊,所思所想的,还是他的霸王。
     好像每次扮上虞姬和霸王,之后的事就不太平。这一次,连戏都未唱完,戏台混沌不堪,菊仙流产,蝶衣被带走,汉奸罪,只因他给日本人唱过戏。他大概怎么也想不明白,日本人都可以端端正正坐着听他唱戏,同为中国人的国军却待他如此轻贱。法庭上,本就失意颓废的蝶衣,听了菊仙的话后,更加失心丧志,不再为自己辩解。
     尽管他的霸王来救他了。
     不离不弃,莫失莫忘。
     欲辨已忘言。

     解放之后,蝶衣和小楼又一次登台唱了《霸王别姬》,蝶衣的嗓子被鸦片熏坏了,这出戏最终还是没唱完。他发了疯地克制自己去戒毒,菊仙抱着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蝶衣,像是抱着自己死去的孩子。再次画上虞姬的妆,蝶衣却发现小四代替了自己,霸王还是霸王,虞姬却不是当时人。这个他少年时好心救下的孩子,而今却恩将仇报,自己不过是养了一条小蛇。
     直到文革爆发,才是真正的灾难。批斗会上,蝶衣再次为小楼画眉勾目,而今之景,已不仅仅是物是人非了。小楼被逼着揭发蝶衣,被逼着和菊仙断绝关系,他懦弱地撇清着一切。
     戏子无情,戏子无情。
     最无情的是戏子。
     最痴情的也是戏子。
     蝶衣想和他好好唱一辈子戏,菊仙想同他好好过一辈子。
     然而段小楼一样都没做到。

     程蝶衣终究是崩溃了,连楚霸王都跪地求饶了。满地的狼藉,被烧的戏服,被熏脏的油彩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!
     自始至终都心疼那个叫菊仙的女子,曾经不惧官僚,不畏权贵,能言善辩撑得住场面,最终却被一句不爱,压倒了,走时,仍穿着当年的大红喜服。倒也是,错付真情。

     又是很多年后,蝶衣再次穿上虞姬的戏服。一笑万古春,一啼万古愁。此境非你莫属,此貌非你莫有。纵然岁月漂泊,只要他扮上,他就是虞姬。

     “汉兵已略地,四面楚歌声,君王意气尽,妾妃何聊生。”
     “妃子!不可寻此短见啊!”
     “不可寻此短见!”

     恍惚间,蝶衣抽出小楼腰间的宝剑,当年他费尽心思找到送他的。

     “蝶衣-!”

     虞姬她再怎么演,最后都是一死。程蝶衣演了一辈子的虞姬,得到,失去,又得到,又失去。于是,不疯魔,不成活。他把命交给了虞姬,完成了最完美的一出落幕,一出真正的《霸王别姬》。
     一年,一个月,一天,一个时辰,都不差。

     遗世孤立,绝代佳人。
     曲终,人已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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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旧文,搬来新号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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